狂歡結(jié)束之后,我余興未盡,搭乘一輛手扶拖拉機,隨基諾青年去十幾里開外的一個寨子。不料拖拉機手酒喝多了,車開進溝里,死了一個人,我竟奇跡般地只是上嘴唇和左膝受了一點輕傷。當時好象我壓在了一位姑娘的身上。那位姑娘竟也傷無大礙。
次日一早,我在公路上攔乘便車去了另一個寨子巴曼村。晚上,村團支書臘白帶了一幫男女青年在村頭月光下的曬場上為我表演“左交交貓”(月光舞)。反映基諾青年的戀愛風俗,有一些男女相偎的表演動作。跟著是大鼓舞。曬場中央一面碩大的牛皮鼓被敲得山響,感覺地皮都在發(fā)顫。我在人群中又看見那位“淚花流向愛情”的姑娘。她叫沙梅,的確長得很漂亮。舞會結(jié)束后,臘白帶我去村長資切家住宿,資切開玩笑說我運氣不好,碰上他家的小貓剛下崽,按這兒的迷信說法認為對客人不吉利,結(jié)果安排我去了沙梅家。
沙梅一家八口人:父母、兩個妹妹、哥嫂和一位襁褓中的嬰兒。都深夜12點多鐘了,臘白和男主人在沙梅家的火塘邊非要“陪我”喝兩杯酒。喝著喝著臘白便醉意朦朧開始給我“上課”。臘白說:黃,你是臺灣人?我說是(州僑辦介紹信上有“前往采風的臺灣籍青年”字樣,我祖籍臺灣桃園)。臘白說:黃,你到我們民族地區(qū),要尊重我們民族的風俗習慣。我說那是當然。臘白說:黃,我們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說那是當然。跟著心里格登一下。我想起那個古老的風俗,不是說政府早已將之革除了么?我開始忐忑不安。臘白說:臺灣是中國領(lǐng)土,臺灣歸中國管。我說是是是。臘白說:你歸我們管。我說歸你們管,歸你們管。臘白說:臺灣同胞和我們基諾同胞是好兄弟,一家人。我說是好兄弟,一家人。臘白說:今天晚上你就住在沙梅家。我說明白。臘白說:今天晚上你就睡在沙梅的那個床上!我心里咚咚直跳,驚愕地抬頭看看臘白,又看看房東老人。臘白說:黃,沙梅和她的妹妹睡在隔壁床上……嗨,原來這家伙也會“大喘氣",嚇得我額頭上的汗都冒出來了!
放松下來,環(huán)顧四周,我發(fā)現(xiàn)基諾人的木樓建筑風格與傣家大同小異,二層木樓上都是一個火塘屋連著幾個小臥室,就象現(xiàn)在城里帶客廳的三居室或四居室一樣。臥室的門欄很高,是用一截大竹塊做成。我問何故,臘白說基諾人出門從來不鎖大門,臥室未經(jīng)主人允許客人也是不能隨便進入的,這一點跟傣族風俗一樣。
傣族一般讓男客人睡在臥室外面火塘的竹席上,女客人可以應(yīng)邀進入主人滕出的臥室休息。而基諾族男客人似乎也可應(yīng)邀入睡主人的臥室……走進沙梅的閨房,但見室內(nèi)收拾整潔,有兩張床鋪,很干凈,我住了一張。有一些女性的衣物、雪花膏之類擺放在陳年的木制梳妝柜上。一排排,高高低低紅紅白白。旁邊還有一臺八成新的縫紉機。床單上面有一條新毛毯,嗅嗅氣味還有一種淡淡芳香的機紡味,顯然還不曾用過,是特意拿出來招待我這位客人的。臘白臨走前告訴我晚上可以在二樓火塘外的曬臺上小便,兩個曬臺都可以,別見怪。隔著木板墻壁,我清晰地聽見沙梅姐妹仨在鄰屋輕聲說笑,乃至她們翻身與喘氣的聲息。
我忽然睡意全無。燈光下翻閱肖者給我的資料,了解到特懋克三個字是基諾語。特,表示離不了,懋,表示盛大之意。克,即為舉行儀式。整合起來可理解為;一年一度不可缺少的節(jié)日。相傳從前基諾人不懂耕種節(jié)令,僅靠狩獵及探尋野生植物為生。后來一位“澤資武普魯”(基諾語,意為白發(fā)老人),注意觀察大自然,總結(jié)出耕種節(jié)氣并教會給大家,使這群自稱澤若(靠尋食為生的兒女)懂得了種植農(nóng)作物,春耕秋收……為紀念那位智慧老人帶來的福音,后人們特意約定了這么一個節(jié)日。1988年元月28日,西雙版納自治州人大七屆三次全會正式?jīng)Q定恢復一度中斷了四十多年的基諾族的特懋克節(jié),并確定每年公歷二月六日這一天為特懋克節(jié)。
次日起床,沙梅有事到城里去了。不知怎地她總給人一種淡淡憂傷的感覺。二十來歲的大姑娘,是不是到了戀愛的年齡就會有這種感覺呢?沙梅的妹妹、媽媽都在火塘邊陪我聊天,還有一些村里的姑娘大嫂,都來看望我這位遠道而來的漢族小伙子。好象這也是基諾族的一種習俗。家里來了客人,一般由女人陪客人聊天、應(yīng)酬,男人則下地干活或干家務(wù),F(xiàn)在是冬閑時節(jié),地里沒什么活干,沙梅的哥哥和臘白每人扛了兩支火銃,戴著草帽上山去了。
中午時分用竹條拎了兩大串山雀回來。女主人在火塘已早早燒滿一鍋開水,這會兒將山雀丟進里面,褪毛、破肚、用冷水洗凈,然后在火塘中央支上鐵三腳開始燒烤。醮鹽巴或醬油喝酒當午餐。我問主人為何不吃辣椒,沙梅的妹妹說哥哥的小孩正在吃奶,家里忌食辣椒,怕小孩的眼睛瞎。還說嬰兒臍帶未剪斷前任何人不得邁進這家門檻,否則這個人的名字就要送給這個小孩,小孩長大了就用這個人的名字;Z人的名字沒有姓。是取父輩的最后一個字做字首給下一輩取名。
村長的名字叫資切,資切之父叫切資。資切下一輩的名字是否亦可叫切資,我忘了問了。一周之后,我告別巴曼村,去了十公里開外的另一個村子巴卡村。聽說那里可以看到橄欖樹。那可是我當初辭職的一個夢想。雖然只是一個浪漫的憧憬與臆向,但我實在也想看看真正的橄欖樹是什么樣。背著沙梅送給我的一個基諾挎包獨自上路?姘锓胖龐寢尀槲覝蕚涞淖吓疵佐昔蔚雀杉Z。但挎包上沒有“淚花流向愛情”那幾個字。那是關(guān)乎她一生幸福的偉大夢想,當然不可能隨意托付給一位什么人。雖然臘白也大大方方地開玩笑讓我在沙梅她們?nèi)忝卯斨腥⒁粋帶走。
我沿著崎嶇不平的山路走走歇歇。臘白給我的一根竹棍大派用場:打草驚蛇,驅(qū)狗防身……傍晚時分,我抵達巴卡村。站在村頭不知何往?匆姴贿h處一間木房二樓的曬臺上有一位身著普通漢裝的姑娘坐在那里編草排。我走過去向她問路。她起身帶我去村長家。不巧村長上山幫一位建房的村民家里抬木料去了,還沒有回來。姑娘便帶我去建房的村民家里等待。我問知姑娘叫依言,今年19歲,剛從景洪民族中學高二班畢業(yè)回鄉(xiāng),在家?guī)湍赣H干活兒……村長晚上七點多鐘才回來。晚餐就在建房人家。宰了一只狗。我第一次喝狗膽酒,微苦還涼。村長說是解熱明目的。一般只有貴客和老人才能喝得上。這是座落在山腰之上的一個基諾村寨。
我們在主人二樓木房外面的曬臺上晚餐。一些山下村莊的傣族婦女拿著白布袋子從暮色中走近基諾人家。村長說那是來換紫糯米的。山下水田只產(chǎn)白糯米,吃起來沒有紫糯米香。這個季節(jié)每天傍晚都有山下的傣族上來換。一般三斤白糯換二斤半紫糯。也有用錢買的……晚飯后村長領(lǐng)我到寨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這里離山下公路不遠,基諾家庭大多有單車、收錄機等。幾位老年婦女在村中水井旁沐浴,全裸著上身。見到我還象母親般地對我慈祥地笑笑,一點兒也不窘迫。我雖然知道這是一種習俗,不必大驚小怪。但我總覺得她們裸露的雙乳,有若云天上眩目的陽光,讓我總是不敢抬眼正視。我不太習慣這種場面。
晚上九點多鐘,那家建房請客的筵席還沒有散,人們便開始“鬧新房”了。人們用歌舞真誠地祝福主人新房落成。先是村里老婦人帶著哭腔唱勸嫁歌。說的是從前一位姑娘不愿意出嫁,媽媽在勸她。歌詞詼諧有趣,村長翻譯給我聽。一邊唱,一邊便有兩位姑娘雙手對握,抬起一位姑娘象花轎那樣蕩來蕩去。之后是“三跺腳”,三人交叉對跳。之后是跳“笙舞”!绑衔琛币彩且环N圈舞形式,領(lǐng)舞者吹著葫蘆笙,且歌且舞,眾人附和,場面活潑歡快。姑娘小伙都換上了民族服裝。依言也來了。身著色彩鮮艷的基諾服裝仿佛換了一個人,光彩奪目。我問她白天為何要穿漢裝,她說村里人都是這樣的,平時干活穿漢裝方便,容易洗,民族服裝比較重,臟了很難洗……即或如此,我還是非常希望她們能夠保持自己的民族特色,包括建筑、服飾、生活習性等。遺憾的是,所到之處,我看到這些方面均有不同程度的漢化現(xiàn)象,而且在日益加重。
基諾族不少人同時還擁有一個漢族名字。我和依言手拉手一起旋進舞圈,有一位在區(qū)公所舞會上見過面的姑娘特別愛拉我的手。我們踩著咚咚的鼓點,就這樣唱呵跳呵,跟著大家一遍又一遍高喊:“扯——扯——!”“高——高——!”置身于這樣一個歌舞相伴的民族當中,心里的憂愁煩惱都被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凌晨一點多鐘,舞會結(jié)束。依言說他媽媽讓我到她家去住,村長不知情,要安排我去張燕家。我問張燕是誰,村長說是依言。我和欣然相視一笑;丶衣飞峡匆姖M天星斗,象長在毛毛樹上,一閃一閃地眨著眼睛,很清爽。
我跟隨依言來到她家的竹樓上(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一半竹樓,一半木樓),竹樓火塘邊的木柱上一盞小墨水瓶做的煤油燈還在那里忽閃忽閃地亮著。依言的母親和妹妹都已睡下。依言打開她哥哥的房間,床鋪早就收拾好了。她哥哥在縣城做工沒有回家。開門聲驚醒了睡夢中的依言媽媽。老人家好象是用基諾語夢囈般地問了一句:誰呀?依言輕聲應(yīng)道:是我,媽媽……我坐在火塘邊跟依言低聲說了一會兒話。火塘中央的鐵三腳架上放著鐵鍋燉著獵排骨,那是明天招待客人的早餐。依言俯身往火塘里添了一些柴禾,立即便噼里啪啦地燃響著。木柱上掛著的煤油燈顯然是沒有油了,燈苗往上竄了竄,熄了。我在依言輕柔的笑別聲中安然入夢。
兩天后,依言編好草排,幫媽媽一起補好房頂漏雨的地方,為我找來一頂草帽,帶我上山去找橄欖樹。沿途荊棘叢生,幾乎沒有路。依言拿了一把柴刀左劈右砍,手被一棵倒勾刺劃出血了。我給她抹上隨身攜帶的紅藥水,拿過她手中的柴刀繼續(xù)劈行,胳膊都砍酸了,流了很多汗。好在她家一條大黃狗跟著我們來湊熱鬧,走在前面東嗅西嗅,讓我減少一些遭遇毒蛇的擔心。
依言說,在森林里碰到有毒無毒的蛇是常有的事。一般不受驚嚇,它是不會主動攻擊人的。話雖這樣說,但我還是忍不住邊走邊用砍刀和竹棍敲擊樹桿、草叢和灌木,我對那玩藝兒心存恐懼,不得不防。這樣折騰了兩三個小時,我們來到一個山崗下面。依言說快到了,爬上這個山崗就是。我精神陡增,拉著依言連滾帶爬往山頂上沖去。正想停下來喘口氣,忽聽依言低吼一聲:小心!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便一把奪過我手中的竹棍,撲地一聲猛擊在一個物體上!我轉(zhuǎn)身一看,差點連心跳都停止了:一條兩三尺長的尖尾毒蛇正在距我不足半米之遙處抽搐扭曲。那一圈一圈全身長滿的紅色斑點,讓我全身驟然激起一層雞皮疙瘩,頭皮發(fā)麻。這種蛇好像鄂西的那種“烙鐵頭”,它的腦袋象一塊烙鐵形狀。劇毒,咬傷人后可致命……我從依言手中拿過竹棍拼命把它的腦袋敲碎,把它挑扔到遠一點的地方。當?shù)厝苏f,蛇在被打死之前,會把傷害它的人像映在瞳仁里,它的同類看見會多年不忘,尋機報復……
依言也被剛才的情形嚇得臉色蒼白。但她能夠那么快速果斷地打中它,讓我實在始料不及!我問她為何能夠那么準確地打中“七寸”,她有些木然地說我也不知道。反正看見它的頭昴起來,舌信子一吐一吐的,我知道有危險,就打了它的頭……我情不自禁走過去,輕輕把她擁在懷里,拍拍她的肩頭,真誠地說:謝謝你,謝謝你!我感到她的肩膀在輕輕顫抖。她輕輕掙脫我的懷抱,免強笑著說:你沒受傷就好,沒受傷就好……
我終于看到了我朝思暮想的橄欖樹。在那片山崗的斜坡上,一棵、二棵、三棵,陽光下略顯枝黑的橄欖樹長了一片在這里,約有上十棵(后來才知是逆光造成的視覺錯誤,橄欖樹的枝葉是綠色的,不黑)。每一棵的樹桿并不高,約三五米,細葉如梳的橄欖枝結(jié)滿一棵棵青黃色的橄欖果,細圓細圓的,在山風中隱約反射著太陽的點點光芒,伸手可觸。它們的背景是高深湛藍的天空和淡淡流動的白云……依言輕搖樹干,橄欖果便唰唰灑落一地,順著山坡蹦蹦跳跳往下滾。樂得剛才失職亂跑的大黃狗莫名其妙地跑上跑下歡叫!不一會兒,我撿了滿滿一草帽橄欖果,坐在樹下慢慢品嘗。學著依言的樣用衣襟擦擦果子,放進嘴里輕咬一口。那味道,就像那支臺灣歌曲唱道的那樣:啊,又澀又甜/又澀又甜……
抬頭看依言,它正撫摸著大黃狗的頭,顯得若有所思;氐酱謇,不知依言用基諾話對媽媽說些什么,語氣有些急促,剛好村長也來到依言家。依言說著說著竟伏在媽媽膝上輕輕啜泣起來。我才知道依言為了保護我,心里受到驚嚇,一直在我面前強裝笑顏。直到回到母親的懷抱,她才痛痛快快哭一場!原來,基諾姑娘是從來不在陌生人面前流淚的,即或面對客人也是如此。村長表揚依言好樣的,沒讓“我們的客人”受驚嚇,干得好!我朝自己的額頭猛擊一掌,情不自禁地走過去,當作村長的面,擁抱了依言和她的媽媽,動情地說:謝謝你,依言!謝謝您,好媽媽!……依言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沒事沒事,她只想在媽媽懷里哭一場,好久沒在媽媽懷里哭過了……
轉(zhuǎn)眼十幾年過去,我一直過著擰著衣箱四處漂泊的行旅生活。不知依言過得怎么樣?還有巖罕、玉光……西雙版納的鄉(xiāng)親們,我無時無刻不在懷念你們!我在天涯海角向你們鞠躬了……